韓風扛著相機進了報社的辦公室，扔下其他行頭，就打算去暗房；卻聽見有人招呼他：“韓風，有你的信！”

信？韓風也沒在意，當記者的人，誰不是三天兩頭能收到信件的，收不到信件才是怪事。

寄來的信件也是五花八門，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有，很多事情韓大記者愛莫能助，也有不少事情讓韓大記者啼笑皆非。

尤其是現在這樣的亂世。每次收到的信件，都是壞消息比好消息要多。

所以韓風都有些怕收到信了。

瞄了自己的辦公桌一眼，桌子上果然躺著三封信。照舊不想拆。等將相機裏的照片清洗出來，寫好這次的采訪稿後再說吧。

只是又聽見辦公桌邊上的女同事說話：“中間有一封信挺厚的，不知是什麽要緊事情。”

挺厚？果然，中間有一封信是特別厚。韓風就撿起了信，拆開，好家夥，用鉛筆寫的信，密密麻麻竟然寫了七八頁紙！

很大的正方形紙張，紙張發黃，皺巴巴的，上面有很多汙漬。韓風認得，那紙是藥店裏包裹中藥用的紙。卻不想被人拿來寫信了。

不過這也正常，在這樣的年月，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信簽紙的。

多數人要寫信還是去買一張白紙，自己把它剪開裁好，然後拿個尺子畫出格子。

面前的信紙雖然簡陋，但是韓風依然能看出，寫信的人很認真。

藥包紙上的格子畫得非常標準。

信上的字跡雖然歪歪扭扭，非常稚嫩——那很顯然是不經常提筆的人寫的字——但是一筆一劃都非常認真。

韓風就一目十行掃過去。

眼睛卻不由定住了，看文字的速度也慢了下來。

這是一封陳述自己現狀的信件。

很簡單的陳述，卻描繪了一段滄桑的人生。

一個年輕的姑娘，孩子的時候家境也還優渥，曾經享受過一段安靜幸福的日子；因為父親的影響，女孩子甚至還認得了幾個字——這也是女孩子能寫信的緣由。

然而好景不長，因為姐姐姿色出眾，被惡霸看中；姐夫被陷害致死，姐姐嫁進了惡霸家門做小妾，沒多久就被大婦淩虐致死。父母去惡霸家裏討要一個公道，卻被惡霸誣賴成盜竊，然後還能過的家就像是紙糊的燈籠一般，被人揉碎了。

傾家蕩產，父母病死，少女進了戲班子唱戲；卻又因為容顏姣好，被大都市的另一個惡霸看中；被蹂躪了一番之後，被反手賣進了舞廳。

信件的最後，那女孩對自己現在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陳述。她只是說，她想要見見韓風。

最後一句話，她說：你還記得嗎，那年你六歲我五歲，你曾經說過要娶我。現在我當然不敢嫁給你了，但是我依然想要見見你，作為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最後留戀。

一封信整整八頁紙，中間簡單的陳述裏，甚至沒有任何修飾詞。但是握著紙張，韓風卻是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頰。

隔壁桌的同事看見韓風這樣子倒是嚇了一大跳，小心翼翼問：“是你家裏出了什麽事了嗎？”

韓風忙將眼淚擦掉，笑著對同事搖搖頭。

同事撫摸著胸口，說：“你可將我給嚇壞了，我與你說，別人的信看看就可以了，太動情可要將自己坑死過去。”

韓風記住了信件下面的地址，記下了舞廳的名字——大華歌舞廳；與同事交代了一聲，又與主編告了一個假，就急匆匆出去了。

韓風不記得自己的童年裏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女孩。不過這也說不準，五六歲時候的事情，誰記得準？

也許是自己記錯了，也許是那個寫信的人弄錯了——但是韓風不能不去一探究竟。

這個世界上可憐的人太多，靠著韓風一雙手也救不過來。

但是如果那個姑娘真的是自己童年的夥伴，又流落到大上海的話，自己不去看一眼的話，心中實在難安啊。

……然而到了地方才知道，自己想要憑借著一封信就找到那個寫信的姑娘，實在是奢望了。

大華歌舞廳是大上海最大的舞廳之一，舞廳裏的姑娘足足有幾百人。拿著姓名去打聽，大約是姑娘在舞廳裏用的是花名，那信件上署的是真實姓名，所以一路打聽，也打聽不到什麽消息。倒是將舞廳的保安給引出來了，將韓風當做前來搗亂的，於是就亦步亦趨跟在韓風的身邊，差點沒動手要將韓風拉扯出去。

雖然努力解釋，但是當然沒有人相信。又湊巧得緊，有人認出了韓風的記者身份。

然後，舞廳的管事就來來，客客氣氣請韓風喝茶，包了兩個大洋的紅包，將韓風給請走。

至於韓風拿出來的姑娘姓名，管事只瞄了一眼，就回覆說：沒有這個姑娘！

斬釘截鐵，毫不遲疑。

沒奈何只能走人。

心情卻是不免抑郁了。

——當然，韓風不知道，當他瘋狂地尋找那個姑娘的時候，有一雙眼睛始終安安靜靜追隨著她。

抑郁了好幾天，做事情總是走神；工作效率低下，連去四鳳舞臺的時間也沒有了。繁雜的工作終於將那封信帶來的抑郁沖淡了，心情終於平覆下來，韓風接到了楊春華的電話。

抑郁的心情點開了一抹亮色，韓風就告訴楊春華：今天晚上演出新戲？我去給你捧場！

才放下電話，就看見書桌上多了一封信。很厚很厚的信。第二封信。

還是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筆跡，依然是那平靜而又絕望的內容。

姑娘告訴說，自己也許活不久了。那天她是看見韓風了，她也知道韓風在打聽著她；但是她不敢出來相認。

她說，她這一輩子已經滿足了。

她說，也許你不記得我是誰了，但是我依然記得，那童年的時光裏，我曾經扮演過你的新娘。

她說，我真的很想嫁給你，我真的很想回到當年那我還是幹幹凈凈的時光。

她說，時光不可逆，往事不可追。幸運的是，臨死之前，我依然能得到你的消息，能給你寫一封信，能看見你來尋找我的場景，能看見你那一個焦急的眼神。

她說，過去的一切都讓它隨風飄逝吧，也許你明天後天會得到我的消息，那時你就會知道我的花名，那時你也許就會撿拾起過去的記憶。

——韓風甚至來不及看完這封信。

“轟”的一聲，整個頭腦都炸裂了。

很明顯，這個寫信的姑娘，她有一個打算——要自殺！

自殺的時間，也許就是今天晚上！也許是明天！……也許已經自殺了，因為送郵件也需要時間！

再也顧不得其他事情了，韓風抓起提包，就飛奔向大華歌舞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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